“你月薪3万，你就这点心理承受力？”律所的年轻人到底在痛苦什么？

Sayings:

你最近过得辛苦吗？很想问问你。

我刷到一条新闻，心里久久惦记，一个 27 岁的男生，一家国内顶级律所的青年律师，一个朋友眼中“很阳光很有礼貌”的人，自杀了。身边人推断，和他从事的律师职业有关。

这条新闻在网上引起广泛讨论。认识他的、不认识他的，都觉得遗憾。

他本科毕业自中国人民大学，硕士毕业自清华大学，工作是国内顶尖的律所，招牌说出来在行业内无人不晓。

在律所工作的年轻人到底经历着什么？

我们和5位在律所工作的年轻人聊了聊，得到了一些答案：

高压、生存环境像暗箱，年轻人交付时间、健康、尊严，甚至是生命。

出于对采访对象的保护，我们做了适当隐私保护。这不仅是一次关于律所年轻人的讨论，而是关于你我所有人工作环境的讨论。

@ sora 24岁

2020 年本科毕业

新一线城市某大型合伙所 2 年律师经历

起薪：月薪 3000 

现薪：月薪 5000

1 “律所就是精英版富士康”

说出来你可能不信，青年律师普遍工资低，有时还不包社保。

我在律所工作两年，工作从 3000 元每月开始，每年涨 1000 ，今年涨到 5000 。挺拮据的。

我朋友，法学硕士，坐标新一线，问我说，2800 的助理的工作能不能接？我说，2800 你怎么活呢？房租就要 2000 。她说，没办法。

我买了很多保险，重疾险、意外险、商业医疗险，工资不够付，我妈妈付了一部分。

买这么多，就是怕有一天，突然生病或突然被解雇，我没钱。

最近看了部韩剧，有个女孩说，“如果有钱的话就想好好睡一觉，因为没钱睡不好，睡到一半会突然醒，眼睛一睁开，忧虑明天怎么过。”

我特别共情。

2 “学历就好比你的门第、出身。”

这一行非常看学历。你是不是五院四系？是不是好的本科，好的研究生？鄙视链是很清晰的。

五院四系就是在全国法律系专业排名好的 9 所院校。

我们这行还有个潜规则，就是你的简历不能“花掉”。你是五院四系毕业的，研究生必须要上一个比原来更好的学校。

我当时保研，学院推 9 个人，我是第10名，分差非常小，只有零点几。没有保上，那一刻，我觉得我的人生就失败了。

像新闻上自杀的那个男生，他的简历真的是我们望尘莫及的。他是金字塔尖上的那部分人。

可是他被辞退了。之后到下一家律所，背调时，被辞退就是你的污点。职业生涯可能会断送。

影响几乎是毁灭性的。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理解他的崩溃。

3  “入行前压根没想过，进的是一个不能为自己主张权利的行业。”

学法律时，是真天真烂漫。工作后才发现，原来我们的工作，跟公平、正义、平等几乎没有关联，你要做的事情只是帮你客户解决事情。

我入行之前，压根没想过进的是一个，不能为我自己主张权利的行业。

内部走不通。我跟我老板之间如果产生劳动争议，我作为律师去仲裁，基本没有操作性。

仲裁委一部分仲裁员是从律师中选的，我的老板或者他以前的同事、朋友，可能就是仲裁员。有名的律师互相都认识，多少有点情分。

你去仲裁，除非你不想继续在这行干。

外界更不了解我们。律所会塑造律师的精英形象，搞一个辉煌的大堂，每个人穿西装和皮鞋。但事实就是，月薪 3000 还要被疯狂压榨。

上面那个新闻为什么能引起这么大的讨论？因为这家所是顶尖的律所，这个律师已经是金字塔上 的1 % 了，他们在的红圈律所，有个名称，叫“ 3 万俱乐部”，毕业生起薪就是 3 万。

我看到有人评论，一个月 3 万 5 万的工资，他为什么心理承受能力还这么差？你有一份这么体面的工作，你为什么还会抑郁？你不配情绪不好。

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，才掀开了行业的冰山一角。

跟朋友聊起这件事时开玩笑：如果是我们死了，那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事情。

4 想对入行的新律师说：

想跟大家说，找第一份工作一定要硬气起来。

刚毕业的律师，尤其是女律师，起步真的很难。

大家都在这个行业里面，每天被关在小小的空间，一抬头都是同样的人，也就接受，就是得忍着。被压榨到没有底线了。

@雀投江 25 岁

2019 年本科毕业  

一线某中型精品所 3 年律师经历 现转行做法务

起薪：月薪 5000

1  “准时下班会被投诉”

律所里有一种让我不舒服的氛围，“我能高强度工作完成客户需求。”

你知道吗？主任看到我准时打卡下班，向我的执行领导投诉，说走这么早？加班到一两点很正常。

还有个要求，我们头像必须换成律师双手抱肩的职业照。朋友圈也必须转发律所的那些文章。如果不转发的话就要扣钱。

一年最少转两百条，少发一条扣几十。

我很讨厌这种侵犯个人空间的感觉。

2  “价值感在让老板和客户满意过程中消失”

很多时候就慢慢看清了律师，它就是服务行业。

客户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，而我们收了比较多的钱，为了体现我的专业性，我就需要包装自己，要把很简单几句话能告诉他的事情，花两天，写成一封非常优美的格式装订非常高大上的一份法律意见书，修好邮件发给客户。

但是客户不会看。最终还是电话里几句话解决的。

我不是一个接受不了加班的人，但实际工作里感受到的忙碌是，今天领导说这块地推掉，铺柏油路，明天领导说把这个柏油路去掉，我们铺石子路，忙完非常空虚。

3   “律所离职很受限制”

你去搜一下”卡三清"，能看到很多律师在抱怨律所用“三清”来卡律师离职。

律师跳槽，要转律师证，转证要盖章的，盖三清证明 ，证明你的案件财务人事关系都已经结清了。

律师比普通的劳动者受到的保护更少。劳动者如果想要走的话，只需要提前 30 日告知就可以走人了，不用公司同意。

但律所会卡你，只要你还想做律师，不给你盖章，你就找不了新工作。

4  “我眼里没有光了”

我有好几次想要去看一下精神科，但是因为实在被上班吸收太多精力了，导致周末不想出门。

年纪轻轻的我，竟已乳腺增生三级囊肿了。

我们主任评价我，面试时眼睛里有光，现在什么都没了。

我很喜欢做律师，喜欢挑战性的工作，但我还是放弃了。除非你能将人生的成就感建立在所谓西装革履的精英形象上。

5  想对入行的新律师说：

大家如果有得选，不要去一个人说了算的律所（其他合伙人都挂名不管事），夫妻店也是。

其他合伙人都受不了他，你一个实习生，你怎么受得了他呢？

@法棍骑士  26岁

2020 年法学硕士毕业

一线城市中型合伙所   2 年律师工作经历

月薪：受访者表示“够生活”

1  “为省下开机1分钟，2年换了3个电脑”

真的不要说个人生活，就是生存都难以做到。

下班会一直背着电脑。为了开机快，我 2 年换了 3 个电脑。遇到很急的事，一分钟对方也催。

经常一天只能去吃一顿饭，很敷衍吃。休息也非常晚，两三点入睡，早晨又比较早起来的情况很多。有时睡四五个小时，梦里也都是工作。

 2   “为工作牺牲这么多，值得么？”

去年遇到一个很难的案子，为了沉浸式工作，我设置了手机勿扰模式。加班到 11 点，已经很累了。

一天将结束，打开微信，看到父母和朋友给我发生日祝福，我才后知后觉，那天是我的生日。

我背着电脑，走在回家的路上，对着路灯，许下了生日愿望。

希望这个案子能顺利地推进，问题快点解决，能回到正常一点的生活里。

当时有点怀疑人生，我们为工作牺牲这么多，值得么？

 3  “我喜欢被信任的感觉”

我很害怕猝死。我们这行猝死的事情屡屡发生。经常能看到媒体发一些讣告，有很多非常年轻。

印象最深的，是一个 95 年的，真的是同辈人。

我现在会有意识调整，按时吃饭，做点运动。

我们这一行尤其能看到很多负面信息。我现在调整，不接收那么多的信息了。

比如经常被提醒，律师的简历不能花，要一直往上走，否则人生就只能向下。

比如我们行业内有名的律所红黑榜，上面有很多不好的消息。

我其实不建议大家经常去看这些东西，它们乍看都很有道理，但让人产生很多恐惧。

律师行业其实真的是一场长跑。想要在律师这条道路上走得远，真的要保护自己的职业热情。被很严重地消耗了的话，注定不太能够走得太久太远。

但我应该可以一直做下去。

如果有人问我一个问题的话，我能够帮到他，就很有成就感。

我很喜欢那种被信任的感觉。

@小Y 23岁

2022 年本科毕业

成都某中型律师所  3 个月律师经历 现已转行法务

起薪 ：3000（无社保、五险一金）

 1  “2000元招不到司机和助理，但你可以招到一堆律师助理。”

我是 2022 年毕业的，今年就业特别难，法学毕业生特别多。

中国现在注册的职业律师近 70 万。成都有 2 万多个律师，已经要接近 3 万了，只有100 多个律所。

根本就不缺人。

我们的工资现在已经卷到什么程度了？

行业内有个笑话，2000元招不到司机和助理，但你可以招到一堆律师助理。

我有同学没有工资也干的。一分钱也不给，但是律所给挂证。

 2  “每一个前辈都叫我们忍”

实习律师需要在律所挂律师证，挂满一年，才能独立执业。

只要挂证的律所有一点负面评价，考核都过不去。

我在律所，一个月固定 3000，不给交社保。

敢怒不敢言，你需要他们帮你挂证，需要平稳地度过这一年的考验期。

还有我们企业文化，叫，“不要计较自己的得失。”

有同龄的实习律师跟我说，真想吃这碗饭，就必须得经受这一关。要忍气吞声，一年之后生活会好一些。

但是这一年非常难熬。

3  “求职者给律所建了红黑榜”

我们私下会交流本地律所的红黑名单。严禁被外泄，被律所看到我们就完蛋了。

10 家律所里大概只有 1 家是待遇不错，进了相当于中彩票。

新闻上发生的事，我们都很难受，像我们的一个缩影。

除了震撼、遗憾、难过以外，其实又有点麻木，已经见怪不怪了。

我有个朋友，也被所里开除了。

他在所里挂证四个月了，一直表现得很勤勉。很早来很晚走，平时和主任一块儿应酬。

仅仅因为居家办公时，有 10 分钟没看到主任发的消息，主任说他旷工，单方面把她开掉了。

开除之后几分钟，他加的十几个群，案件讨论群，工作群，全都把他清掉了。

真麻了。

4  “做了3个月律师，我就转行了”

我现在在做法务。我不会再踏足律师这个行业了。

我认识的很多转行的朋友，顶不住压力了跑路了。

离开这个行业的时候，很多人头都不回的。但他心里很遗憾。

我们学法的，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执念或者说信仰。

在念书时，坐而论道，高谈阔论，为了我们心中的法理，要坚持正义。

这是我的毕业论文致谢：

我们曾真的有过执念。

撰稿：阿朱
责编：丁丁

 晚祷时刻：

那位同学去世后，

他的导师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程啸发文悼念他：

“愿他在天堂不再辛劳，

也希望今后不再有这样的悲剧发生。”

 你最近过得辛苦吗？

感到太辛苦的话，停下来歇歇吧。

吃个饭，洗个热水澡，睡个好觉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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