婚姻中的受害者往往也是施害者 | 荐书

八卦 作者:张德芬空间 2022-08-03 13:02:26

作者 |梅墨

看完上一期,对你有什么启发呢?

今天,让我们继续走进——《心理咨询师》。






心理咨询师

作者:梅墨



※精彩片段※


你真的是受害者吗?

下午两点,姓林的女来访者又来了。

这个女人,瓜子脸上一双秀气的杏眼,嘴巴小巧,身段柔弱,说话娇气,很像林妹妹的形象,一眼看去有让人想保护她的欲望。

她穿着条淡黄碎花的连衣裙,纤瘦的双手,一手放在椅子扶手上,一手在胸前第一颗纽扣上拨来拨去,一会儿把纽扣拨开,一会儿又把纽扣扣上。

这次她开始讲她的第三段婚姻,声音和上次一样空洞,不带情绪。岑晓稚觉得那种感觉又来了,随着她的述说,自己像被带进一条幽长、空寂的隧道,没有光亮,也没有出口。

她说,从巴黎度完蜜月回来,她和她的第三任新婚丈夫住进了他的香榭公寓,那可是市中心一处价格不菲的高档住宅区。

“我后悔了,”她蹙起细细的眉毛说,“我那前两个老公是性欲狂,他们不守规矩,不但一日一餐,还要加夜宵。这个第三任,年纪比他俩大,胃口却好得出格,更是变本加厉,不但一日一餐加夜宵,还有精力吃下午茶。”

“下午茶,你懂我说的意思吧?”她问了岑晓稚一句。

“就是大白天的拉上窗帘和我做那事,一次不够还两次,贪多嚼不烂的老东西!每次一冲动就说我是妖姬,是来勾他魂、要他命的。他在我身上折腾个没完没了,有一次把我的肋骨压痛了,好几天翻不了身,你说这算不算家暴?

“每次完事,我就倒冰水给他喝,他说喝了肚子痛,我说没关系,是清理肠胃的。有阵子他发低热,我叫他去医院检查,因为低热是很不好的,许多毛病是从低热开始的。对了,我爸是开医药公司的,我妈是社区保健医生。

“那天他体检回来心情很不好,说血压不稳定,还有脂肪肝,中年人的毛病全出来了,我就买来血压计天天给他量血压。如果量出来好,他一天都很高兴;量出来不好,他一天灰溜溜的。我还给他列菜谱,规定哪些菜多吃哪些少吃,哪些不可以吃。我这么对他,他却嫌我烦,说我把他当病人。你说,他难道不是病人吗?真好笑。后来他心情越来越不好,那段时间,别说一日一餐就是三日一餐他也吃不动了,我倒是太平了些日子。

“有一天早晨他还睡着,我醒来发现他眉毛里跳出一根长长的白眉毛,我吓了一跳,把他推醒。因为我妈说过,这是早期肺癌的特征。他听我这么一说可吓得不轻,跑出去就上医院检查,检查结果没病。我说不能大意,叫他去别的医院再查,他不肯去,和我吵了起来。为了让他相信我的话是有依据的,我让他上网查,网上大部分的回答是微量元素缺乏,不过确有一例是早期肺癌的症状,他看到这条消息,脸当时就灰了下来。

“他再没心思管公司,反复去各大医院检查,桐城的几家大医院都看了,没看出啥名堂。他又去上海,找最权威的医院,最先进的仪器,最有经验的专家大夫。他天天惊恐不安,等化验单或结果的时候,频繁地上厕所小便,有一次拿错单子,把别人的肿瘤切片结果当成自己的,吓得当场尿了裤子。

“他一个月瘦了二十多斤,老得像七十岁老头,天天说做人没意思,吃饭也没胃口,结婚那阵子的劲头全没了,什么一日一餐,夜宵、下午茶统统取消。后来因为他睡不好影响到我,我就和他分房睡,我终于胜利了,没有他在旁边打呼噜,我一觉睡到天亮。可他说他是天天睁眼等天亮,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挨过去,他说自己的死期不远了。

“有一天,他家里人打电话给我,在电话里骂我是狐狸精、扫把星。他回到家,也板着一张铁锅脸,说我不吉利,是灾星,以前哄我的甜言蜜语全没了。

“后来不知谁给他出的主意,他瞒着我偷偷去看心理医生,回来和我摊牌要离婚。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,坚决不肯,我要住在香榭公寓,我已经爱上它了。他说你是爱这栋房子,不是爱我这个人。我说不是的,我也爱你。他说,你爱我就不会诅咒我。我说天地良心,我从来没有诅咒你。他说最毒妇人心,我再也不会信你了,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,从今天起,卷起你的东西滚出我的家!

“你没看到他那天的样子,简直像魔鬼,五官扭曲,眼睛像导弹要喷出火来,我吓坏了,真怕他一时冲动把我杀了。我连夜逃回娘家,就这样,我结束了第三次婚姻。

“我很受伤,真的,我再也不信任何男人了。他们在没得到我之前,把我捧得像鲜花,得到后就嫌弃我,像丢掉一片烂菜叶,这个世上没一个好男人。我想独身到老,可爸妈不同意,他们一定要我找老公,否则就算他们死了也死不瞑目。他们这一辈子为我操心,就怕走了以后,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怎么过?我妈一说这些就掉眼泪。所以这半年来我又在相亲了,可我没兴趣,真的没兴趣,我已经被前面几个男人伤透了心。让你天天吃炖得烂掉的臭猪肉,你有胃口吗?可我没办法,为了爸妈,我只好委屈自己,天底下,还有比我更不幸的女人吗?

“我好累,真不想长大。”她说完这句话又抬手扣上第一颗纽扣,把整个脖颈遮住。

“听起来,林女士,你的遭遇是挺不幸的。”

“我真想不通,为什么我遇上的全是渣男,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?”

“嗯,一个身体健康的男性对妻子有性需求也是可以理解的,如果你觉得他过分,有没有向他提出来?听起来你对他很厌弃,我想问一下,当初他身上有哪些性格特质让你爱上他,并且与他结婚呢?”

“当初,当然是对我好喽,我说去巴黎度蜜月就去,我喜欢他的香榭公寓,他也答应了,我哪知道后来他那样啊?”

“那你有没有和他讲过你的想法呢?”

“和他讲有用吗?贪多嚼不烂的老东西。”

“我再次感受到你对他的厌弃。”

“难道你在怀疑我和他结婚的目的?我还遭遇了家暴呢。”

“不,我只是在和你一起探讨。听起来这前后三次婚姻都对你造成了伤害,你认为所有的过错都在男方吗?”

“当然,难道还是我的错吗?我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真心实意的,是他们对我要求太多。我现在算明白了一个道理,男人全一路货色,没个好东西,他们要的是我的身体,不是我这个人!”

“嗯,谈谈你的婚姻观吧,你觉得什么样的男性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爱人?”

“我心目中的理想爱人?”

“对。”

“……这个话题我不想谈,今天就这样吧。”

“好的,那下周我们再继续。”

“下周再说吧。”

她说完一阵咳嗽,苍白的脸透出一丝光,拎起包扭动腰肢走出咨询室。

这次咨询就这么不愉快地结束了。

岑晓稚对着电脑,打字的手慢了下来。为什么我有沮丧的情绪,是因为对方的防御和阻抗吗?是我出手太早了吗?她可以想象,“林妹妹”身段款款地走出咨询室,那一脸得意的胜利者的微笑。

在婚姻中,指责对方是很容易也很解气的,指向自己恰恰需要很大的勇气,要慢慢引导来访者去打通那一道关,记得陶老师这么对她说过。或许,时机还没到,是自己操之过急了,岑晓稚感到这个案例有阻力,她要请求督导。

章达成又去省城了。这段时间,分公司在火热装修。

办公室百叶帘低垂,岑晓稚拿出钥匙开门,提着水壶走进去。靠窗放着一排高高低低的耐阴植物,发财树、滴水观音、八角金盘、棕榈竹、南天竹、绿萝,她给它们浇水除叶,做完这些,她舒展手臂伸个长长的懒腰。

角落的鱼缸里,几条锦鲤在水草里游来游去,她往水里洒了鱼食,鱼儿迅速围拢过来,很欢快的样子。

不知怎的,她想到一脸严肃的史玉成馆长。她觉得他也是一条鱼,一条精神抖擞的大鱼,在文山会海里游得欢。自他上任后,馆里每周一要开会,周五要开会,中间几天有事也要开会,哪怕搞个大扫除他也要开个短会交代,似乎不把馆里的人召集起来听他指示,他这个馆长就不存在。

或许在他心里,会议就是他精神统筹的高地,指挥作战的前沿,会议是属于他这条大鱼的那片海。

她记起,那天她第一次进馆长办公室交文案,史馆长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,就在她转身离开时,他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:“你就是那个岑晓稚?”

真奇怪,她想,他是什么意思呢?

“你的沮丧感来自哪里?”岑晓稚才开口说两句话,章达成就单刀直入地问,“你与她的心理距离是不是过近了?”

“我,我一开始是有点同情她。”她翻动咨询对话记录。

“同情不是共情,要区别开来,还有呢?”

“还有……”她心想,又来了,职业化的腔调,平和后面藏着锐利的小尾巴,她尴尬地把话筒移开一点点。

“要看到,婚姻中没有绝对的受害者和施害者。受害者往往也是施害者。她三次婚姻背后一定事出有因,帮她找内因。”他提醒说。

“受害者同时是施害者?”她重复这句话,琢磨着。

“你再过一遍她的资料,这个来访者内心有冲突——显意识是为了外界的种种压力而相亲结婚,潜意识里又找种种理由在排斥深入亲密关系。她的问题不在性上,不要被她主述的表象迷惑,她在用性这件事阻挡和回避核心问题。”

“哦。”岑晓稚恍然想起她述说的前两桩婚姻。她的第一任老公,心心念念要小孩,她却没和他商量就擅自做了人流,她老公一气之下打了她,她说他家暴因而提出离婚。第二任老公,因为她一次又一次限制对方的性行为,对方推了她一把,她跌下床伤了筋骨,于是又一次离婚。第三任丈夫,因为她怀疑对方得病,甚至暗示他患癌症而愤怒离去。看起来问题卡在性上,可深入分析,男人的种种行为也是她有意无意地激发出来的,那么,她到底在抗拒什么?她为什么要激怒他们?

“要从当事人的行为中看到背后潜伏的动机。”章达成说。

“她把三次婚姻的过错都归于对方,指责三个男人全是渣男,我试着让她自我觉察,可她很敏感,马上启动防御,坚决说自己是受害者。”

“披着受害者的外套很安全——意味着本人不需要成长或改变,同时可以消除作为施害者的愧疚和罪恶感。晓稚,”章达成说,“艾瑞克森讲过,每个社会人都是由儿童角色转化过来的个体,我们必须注意到有些成年人身上残留的幼稚性。”

“哦,您这么一说,我想起她走前说过的一句话。她说:‘我好累,我真的不想长大。’”岑晓稚说,“这就是儿童角色残留的部分特性吧?”

“你认为呢?”

“我知道了,从儿童角色中成长起来,让她的潜意识意识化。可是她对我有阻抗心理,可能下次不来啦。”

“说明你还没赢得她的信任嘛。第一步,先建立好咨访关系,你们是同盟的关系,不是对立的关系,明白吗?”章达成继续说,“不急,要尊重来访者的心理规律。”

“唉,我怕这个案子要脱落。”

“脱落也很正常。你要记住,”章达成说,“作为心理工作者,我们只是运用专业技术去给予帮助——帮助这个人拯救自己,而不是我们去拯救这个人,我们不是救世主。”

“嗯,明白。”岑晓稚对着电话频频点头。

挂了电话,岑晓稚继续写案例分析。蒋微微来电话了,她的声音一反常态,透出抑制不住的兴奋。她告诉岑晓稚,主持家庭系统治疗的益真老师要来桐城开工作坊,有心理问题和情绪困扰的人都可以来。

岑晓稚第一个就想到了白桦。

第二周,“林妹妹”果然没来。第三周,她来了。

她的脸比上次更苍白,一双杏眼也没有神采。岑晓稚觉得,用“雨打梨花深闭门”来形容她一点不矫情。

“我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,这头又痛又沉。”她靠在椅背上,示意关掉空调,说怕冷。

“我这几天接连做噩梦,梦里有好几个男人在追我,他们手里提着一只很大的竹笼子,说要把我关进笼子浸到河里去。我拼命地跑啊,可是两脚像被捆住了一样怎么也跑不快,他们在后面追着喊着,要抓我进笼子,说我是罪人,是贱人。我慌不择路,突然脚被石头绊倒摔在地上,吓得我抱头大叫,醒来一身汗。”

她说着用纤瘦的手掌托住前额,似乎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。

“来,躺到榻上放松一下。”岑晓稚拉拢窗帘请她躺下,在她身后坐下,放慢语速进行情景式引导放松。

“闭上眼睛,深深地呼吸。想象你走在阳光下的草地上,前面是水流哗哗的瀑布,周围是凉凉的空气。感受清凉的水从头顶流下来,流经身体的每个部位,每个细胞……你沐浴在水中,感受到水流的纯净,身心的放松,此刻的你平静祥和,放空大脑,放开你的潜意识,自由地想象……现在,有什么感觉?”

“不要走开,陪着我。”

“嗯,好的。”

“……我看见他们了。”几分钟后,她眼皮抖动,低低说了句。

“他们?”

“他们在草地上玩,好开心。”

“他们,有几个人?”

“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。她穿着公主裙,他穿着海军T恤,玩得真开心,笑声好清脆。”

“嗯,你愿意去打招呼吗?”

“不,不可以,会把他们吓着的,远远看着就好了。”

她五官柔和,嘴角上扬,流露出一种少女情态。

“好幸福啊,军哥哥。有你陪着,我好幸福。”她喃喃地说。

十分钟过去了。

“……现在,我从十数到一,你要慢慢回来了。”岑晓稚提高了声调。

“不,不要走……”她伸出手像要抓什么。

“十、九、八、七、六、五,”岑晓稚倒数着,“回到现实中来,动动手,揉下脸。”

她睁开眼睛,脸庞泛红,含着宁静的光泽,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,盯着天花板。半晌,她深吸一口气说:“他们说得没错,我是个罪人。”

她摸索着从皮夹里抖出一张折叠的纸,一张剪成爱心形状的红色卡片,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“真真和军军”。

“这是什么?”岑晓稚问。

“真真是我的小名,军军是我表哥,这是我俩九岁时做的一张结婚证。你看,字还是表哥写的,多可爱啊。”

“表哥?”

“对,就是我爸爸的姐姐的儿子,”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红卡片,“我们从小在一起玩,可开心了。可是我们不能结婚。表哥大学毕业后考进了北方一所海洋学院,后来在北方结婚定居,我已经好多年没见他了。”

“这么说,你心里爱的人是表哥,可你们不能在一起,你为此非常痛苦,是不是?”

“嗯。”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红卡片,眼里闪着光,低低地说,“在九岁那年,我就把我的心嫁给他了,后来给那些男人的不过是我的躯壳。”

她又说:“所以他们说得没错,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们,我用躯壳换一本结婚证,是为了安慰爸妈而已。我的心一直藏在红卡片里,它只属于一个人。”

她又重新低下头,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那小小的红卡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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